超越彩虹的光譜: 博物館如何實踐LGBTQIA+平等與可見性
作者:林玟伶(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助理教授)
長期以來,博物館傾向於風險迴避,鮮少涉入社會爭議的討論。在許多以異性戀結構框架為主流的社會中,常將談論LGBTQIA+平等視為禁忌,而博物館在性別和性取向多元遭受排斥的背景下,隨處可見以異性戀、順性別、健全身體等為基礎的展示與詮釋。
2024年11月國立故宮博物院舉辦「博物館LGBTQIA+平等與可見性國際線上論壇」(註釋1),邀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研究學院Richard Sandell教授、ICOM義大利性別與LGBTQ+權利小組Nicole Moolhuijsen博士、澳洲國家博物館資深策展人Craig Middleton主講。本文透過回顧論壇的精彩內容,期待國際先行者的經驗能夠給予我們更多的養分,讓博物館在多元性別實踐道路上繼續前行。
本次論壇三位講者Richard Sandell教授、Nicole Moolhuijsen博士、Craig Middleton資深策展人、余苑瑩(Nono)翻譯老師、陳佳利老師、林玟伶老師綜合討論(林玟伶 提供)
先問為什麼?博物館推動LGBTQIA+平權的風險
Sandell教授與Moolhuijsen博士表示,儘管過去十年來,挑戰狹隘性別、性向及關係規範的酷兒生活和身份認同在全球各地的博物館中變得更加可見。然而,這並非逐漸增加的一種線性、連續發展,而多是單次或短暫的零星之光。
在來回擺盪的態度間,博物館推進LGBTQIA+工作的抱負和活動,往往受限於真實與想像的風險。Sandell教授指出,這些潛在風險包括:擔心疏遠既有觀眾,而忽視LGBTQIA+群體同樣是觀眾的一部分;領導者擔心此類工作可能影響治理機構及贊助者;博物館從業者憂心小規模行動被視為表面功夫,而非真正的支持;共融性活動可能引發仇恨言論或抗議行動。而某些機構為維護聲譽,甚至可能選擇向反對聲音妥協,對LGBTQIA+社群造成傷害。特別是在英國,機構需在推動跨性別共融與維護性別批判信仰的法律規範間取得平衡。
上述的擔憂與風險,讓許多博物館對於推動LGBTQIA+平等與可見性時望之卻步。博物館行動主義則強調「無為的不道德性(immorality of inaction)」,指出博物館的無為與噤聲,實際是與歷史上及進行中的抹除和污名化合謀,對少數與邊緣群體造成持續的傷害。因此風險的浮出並非壞事,反而提供了制定策略與積極應對的機會。博物館在推動敏感與困難議題的過程中,往往難以打破同溫層,本次論壇透過三位講者的案例分享,帶出新的方法與機會。
直球對決!支持與頌揚多元性別
以2016年為開端,英國國家信託(註釋2)為響應同性戀除罪化50週年,與萊斯特大學博物館與藝廊研究中心合作,展開為期一年的展覽與活動,支持12個不同的博物館與文化遺產,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坦率而公開地慶祝它們與酷兒或LGBTIQA+的連結。
例如,在英國的知名文化資產費爾布里格館(Felbrigg Hall),館方與志工共同研究並製作了一部短片,講述該建築最後一任主人的故事,並將他的同性戀身份納入其生命故事的一部分。過程中邀請當地志工佩戴彩虹掛繩,以此表示歡迎共融的態度。這樣直接地闡述與表達,宣示了機構支持LGBTIQA+平等的決心。雖然因6名志工表達不滿,引起軒然大波,使英國國家信託面臨與論危機,卻也讓實踐者經驗學習,而在接續計畫中提出不同的溝通策略與方法。因此,嘗試錯誤與修正學習是不可忽略的過程。
情感連結—個人故事與當代生活的相關性
博物館展示與敘事方式若能喚起情感認同,更有助於學習經驗的長期記憶。同樣是英國國家信託的歷史建築,Sandell教授與研究團隊在金斯頓萊西住宅(Kingston Lacy)採用與當代生活連結的方式,講述屋主William John Bankes(1786 ~1855 )因其同志身份被迫流亡歐洲的故事。
《金斯頓·萊西的流亡》(Exile at Kingston Lacy)展區照片, RCMG製作, University of Leicester. © National Trust images/Steven Haywood.
首先觀眾會看到51條打結繩索懸掛於木製框架的裝置,象徵在William John一生中,英國有51名年齡介於17至71歲之間的男性因涉及同性關係而被絞刑的遭遇。展示給予觀眾強烈的視覺印象,能夠更加體會當時的殘酷背景以及William John被迫離開摯愛家園的原因。進入第二展廳時,則是透過影片投影和音效,展示英國和海外LGBTIQA+族群被迫離家的現代多樣經歷。藉此將William John的故事與當今持續存在的偏見與歧視連結,打破觀眾對歷史的簡單化理解。
超越驕傲美學—展開LGBTIQA+優先收藏
體認到異性戀規範的認知方式及其對LGBTIQA+不平等影響。Middleton策展人提出博物館酷兒化(queering the museum),以開啟更多的存在、認知和行動的可能性。他們發現,博物館與酷兒生活相關的收藏品大多採用「驕傲美學」的邏輯,例如彩虹符號,使人直接聯想到同志驕傲或酷兒形象。雖然擁有驕傲美學的收藏品具有價值,然而如果僅僅收藏這樣的物件,將無法代表酷兒生活的複雜性與交叉性。
澳洲國家博物館中,與酷兒相關的收藏品大多具有「驕傲美學」,例如愛之輪(Love Wheels)見證了澳洲同性婚姻合法化辯論歷程,是件帶有政治宣言的藝術作品。© Love Wheels collection. National Museum of Australia.
這雙融入彩虹元素的厚底高跟鞋,是服裝設計師Ron Muncaster 1994年的獲獎作品「Lucille Balls」的一部分,曾在雪梨同志狂歡節(Sydney Gay and Lesbian Mardi Gras)亮相,是同志驕傲身份認同的展現。© Ron Muncaster collection. National Museum of Australia.
因此,澳洲國家博物館展開LGBTIQA+優先收藏計畫,透過社群參與來豐富國家歷史收藏中LGBTIQA+的代表性。在演講中,Middleton策展人介紹了兩件藏品,分別是兩位運動員的獎盃,這兩個物件都沒有傳統驕傲美學的元素,卻能夠反映出酷兒生活、男女同性戀身份、男女運動員身份之間的交叉性,以非典型酷兒物件來代表LGBTIQA+生活,建立對酷兒生活更多元與複雜的理解。
這是一座由澳洲足球隊 Adelaide Armpits 頒發的獎盃。該隊為同志族群打造安全的運動空間,獎盃以幽默的造型與名稱,挑戰了足球運動的男性主導傳統。©Adelaide Armpits collection. National Museum of Australia
建構新敘事—以酷兒化作為批判性框架
當博物館現有的敘事框架無法有效生產出酷兒敘事,Moolhuijsen博士建議以酷兒化作為批判性框架。他們在義大利的博物館實踐中,從組織內部跨部門進行館員培力,確保這類平等工作的推動不會僅落在少數積極的個人上,而是集體塑造新實踐和新流程的機會,並將酷兒化視為一種廣泛的交叉性框架,連結各領域的博物館工作。酷兒化的批判性框架,檢視博物館如何產生意義,思考如何顛覆展示中所嵌入的二元、殖民、性別歧視和父權框架。
透過這樣的過程,他們與當地LGBTQIA+組織、學生和年輕人共同製作一系列podcast節目,以確保參與群體的多樣性與酷兒的代表性。這些參與者與博物館館員共同挑選物件和主題,並貢獻出新的敘事方式,以更廣泛的酷兒觀點來詮釋。
Moolhuijsen博士介紹推動LGBTQIA+平等的組織網絡,包括Queer Heritage and Collections Network、Queer Indonesia Archive、ICOM義大利性別與LGBTQ+權利小組、IHLIA LGBTI Heritage與 The American LGBTQ+ Museum(林玟伶 提供)
無所畏懼—開發風險對策指南
針對LGBTQIA+社群的仇恨言論與反對勢力加劇,常使得許多博物館不知如何在道德上、安全上自信地推進這項工作。為此,Sandell教授與法律學者和倫理專家組成團隊,共同編輯了《跨性別共融文化:促進博物館、美術館、檔案館和遺產機構跨性別共融的指南》(Trans-Inclusive Culture: Guidance on advancing trans inclusion for museums, galleries, archives and heritage organisations),清晰且實用地提供一個可供全球文化機構使用和調整的倫理框架,以應對工作現場所遭遇的真實與想像風險。
Sandell教授提出跨性別共融文化指南的倫理框架(林玟伶 提供)
指南的內容涵蓋:制定跨性別共融的展示、活動和公眾計畫;培養跨性別共融的組織文化;為跨性別觀眾提供友善且安全的環境;與跨性別社群合作推動共融性等,並針對每個情境提出實用的策略和解決方案,提升從業人員在這領域的技能、知識和信心。
結伴同行—發展博物館與外部夥伴的信任關係
博物館在推動LGBTQIA+平等與可見性時,最重要的原則即是真誠且誠懇的與外部LGBTQIA+團體、夥伴建立信任關係。
「如果我們希望社群參與博物館的生活,那麼我們也必須準備好參與這些社群的生活。」資深策展人Craig Middleton一語道破其中的關鍵。
透過三位國際講者的經驗與建議,讓我們看見博物館推動LGBTQIA+所需的批判思維與工作方法。無所作為的博物館,將錯失塑造公民對話的機會;無所畏懼的博物館,則可在公平正義的價值道路上,與社群一起結伴同行。
註釋
註釋1:本場活動由國立故宮博物院主辦,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國家人權博物館、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合辦,會議全名為「2024多元性別博物館國際線上論壇—博物館中的LGBTQIA+平等與可見性」。
註釋2:英國最大的博物館和遺產機構,擁有500萬會員、500處遺產地點。
2025/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