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感覺很重要!了解博物館中的觀眾情緒研究
作者:林玟伶(輔仁大學博物館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你注意過參觀博物館時的情緒嗎?
博物館與遺產地是一個充滿情感的場域。有研究者稱之為記憶劇場(theatres of memory),將博物館藏品、遺址作為文化工具,以刺激記憶並創造回憶【註1】。情緒與記憶的關係密切,研究「博物館經驗」的學者John Falk(2009)提到情緒應該影響觀眾決定是否參與博物館的展覽與活動,並且維持興趣以引發學習,甚至可能影響博物館體驗後的記憶。過去的觀眾研究多著重在觀眾是否吸收了展覽內容,以認知的結果等同展覽的學習目標,而近年來興起一波「情緒轉向(emotional turn)」,越來越多研究者注意到情緒在博物館中的力量。
【博物之島新訊】來博物館療癒BAR!博物館加入社會心理健康體系的潛力
然而,情緒(emotions)與情感(affect)被視為主觀且複雜的,有時難以描述,似乎難以分析,如何得以研究?首先需要指出,廣義的情感研究(affective study),涵蓋情緒與情感,兩字略有差異但彼此相關:情感被認為是先於人格和意識的一種原始「直接感覺」,而情緒則產生於個人被情感影響,對這種感覺的標籤化,是一種情緒狀態(例如,快樂或悲傷)(Varutti, 2023)。我們把情感研究的取徑座落在光譜兩端,一端將情緒視為具有普世性,知名的心理學家Paul Ekman在「心理學家的面相術:解讀情緒的密碼」一書透過研究臉部表情與生理學,提出全人類共有六種基本情緒:快樂、憤怒、恐懼、悲傷、厭惡和驚訝;光譜另一端則認為情緒是社會建構,在不同的情境脈絡中受到文化所調節。
藉此光譜,我們可以關照不同博物館觀眾研究所在的位置,理解研究情緒切入的角度。例如Abaidoo & Takyiakwaa (2019)以留言本的方法研究黑暗遺址遊客的情緒反應,提到參觀者因其身份認同產生各式情緒,例如:震驚、悲傷、氣憤或感恩;作者主張參觀者情緒與自身背景呈現高度相關,而留言本作為提供情緒抒發的好方法。另外,Watson(2018)提到觀眾在博物館與遺產空間會受到「情感規則」影響,人們據此塑造他們的情感並對他人的表達做出反應,作者以美術館為例,即使一些美術館希望鼓勵觀眾對參觀藝術採用更多感覺而非傳統審美的規範,這對於習慣使用傳統文化符碼來鑑賞藝術的觀眾可能不習慣,甚至感到不自在。
位於德國柏林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Memorial to the Sinti and Roma of Europe Murdered Under National Socialism)地下的展覽室,在展示最後放著留言本,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因自身國家的現況而寫下留言。(葉家妤 攝影)
作者整理現有對於情感與情緒的觀眾研究,將研究問題分為三個面向:觀眾如何與博物館產生情緒互動?哪些展示方式得以激發情緒?情緒與學習的關係為何?透過觀眾研究,我們可以回應這些問題。
為什麼我們選擇不看部分展示?多層次的情緒參與互動
所謂「睹物思情」,我們同意博物館與遺產具有喚起情緒的能力,而並非所有情緒都對於觀眾深層參與有所助益,情緒可能會阻礙觀眾的參與。Smith(2020)在其「情緒遺產:觀眾參與博物館與遺產(Emotional Heritage: Visitor Engagement at Museums and Heritage Sites)」一書中,研究情緒反應來探索它們如何阻礙或促進觀眾的參與,以及它們在構建觀眾參與的意義創造中所扮演的角色。Dudley(2017)以墨爾本博物館在2008年推出的「心靈:進入迷宮(The Mind: Enter the Labyrinth)」常設展為研究個案,展覽試圖挑戰觀眾對常態(normality)的態度,其中心理健康的議題是展覽探討腦與心靈(brain and mind)的其中一個主題。作者將情緒參與分為五個層次,積極型不參與(Active disengagement)、消極型不參與/基本的參與(Passive disengagement/ basic engagement)、以資訊為基礎的參與(Information based engagement)、中度參與(Medium engagement)、深度與同感的參與(Deep and empathetic engagement),作者希望透過觀眾研究了解觀眾如何與為什麼極力去切斷,與展覽中有關心理健康展件的深層情緒參與。
研究發現172位觀眾中有極高比例的觀眾,對於面對情緒的素材採取情緒疏離的參與(emotional disengagement)。舉例來說,當觀眾知道某類的展品有激起情緒反應的特質,因此明確表明不參與。意味著這類受訪者過去有過強烈的情緒反應。然而,他們無法保持情緒上的分離感促使他們嚴重抽離。有位觀眾提到「我很難去閱讀有關心理健康的展區,因為我自己深受憂鬱所苦,我認爲這些內容太衝擊了!」;本文作者以Dudley的情緒參與架構進行的觀眾研究也呼應這個結果,從國立臺灣博物館「鯨驗值-鯨骨解密特展」(2020-2021)研究發現,當展示內容具有血腥、虐待等畫面,有些觀眾會以積極型不參與(Active disengagement)的策略,直接阻斷情感參與,包含展覽中關於臺南抹香鯨鯨爆事件的照片,或是影片中有獵鯨殺鯨的過程。觀眾皆認同這是很重要的議題,但因為知道會激起強烈情緒反應,而選擇不看(林玟伶,2020)。
臺博「鯨驗值-鯨骨解密特展」展覽現場。(賴鵬智 攝影,flickr,CC BY-NC-ND 2.0)
Dudley(2017)分析造成低度情感參與的原因,其一,觀眾並沒有尋求擴大他們對既定敘事的看法,而是希望重申自己的自我意識和對某些想法的承諾,而不是挑戰或破壞他們。其二,作者認為可能是心理健康的題材在博物館出現,挑戰觀眾對於正常博物館該是怎樣、如何運作與表現的認知。
情感策展:研究展示與情感的關係
越來越多的研究探討博物館展示與敘事方式如何喚起情感認同,Varutti (2023) 提出情感策展(affective curatorship)的概念,代表專門旨在影響參觀者情感的策展方法,包含在展覽主題、活動、設計和感官相關的策展實踐中利用情感力量。胡齊峰(2017)探討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展示技術如何「召喚」觀眾的情感,讓觀眾能夠感受受難者的情感與遭遇,進而在參觀後能對人權議題付出關注和行動,研究者認為博物館透過受難者的觀點與故事的展示,能夠觸發觀眾情感上的認同與共鳴。
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復舊展示(胡鈞怡 攝影)
蔡振家、杜薇與陳佳利(2017)以賴和紀念館為研究個案,探討文學主題音樂對於觀眾參觀經驗與回憶的影響,作者針對20位觀眾進行兩次訪談,包含觀展後的訪談以及參觀一個月後的追蹤訪談,了解博物館展示在音樂的運用,能夠有利促進情感共鳴,強化對展覽長期情感記憶。 Bull & Angeli (2021)提到情緒平淡的反應可能會關閉觀眾對展示內容批判性的參與。他們的研究結果說明,在黑暗遺址採用世界主義的論述方式,強調對他者的同理心,雖然成功地促進觀眾對他人的一般性悲傷情緒,但可能無法引發變革性的經驗,而這些變革性經驗可以激發批判性思維和反思,從而改變觀眾對自己和他人的看法。
【博物之島專文】幽暗步向光明的人權之旅—以色列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的創傷修復術
情緒在學習的作用力
在教育心理學領域已經對於情緒與學習進行許多探討,博物館領域中也有學者呼籲將情感作為總體學習成果的一部分,主張認知知識(訊息、事實)不能與情意知識(情緒、感覺、價值觀)分開(Hooper-Greenhill, 2004)。Falk & Gillespie(2009)以美國加州科學中心特展「雞皮疙瘩!恐懼的科學(Goose Bumps! The Science of Fear)」為研究場域探討情感在促進與提升對科學學習的作用力。該展覽本身特別設計來喚起觀眾的情緒經驗,包含具有挑戰的區域,直接讓觀眾體驗掉落、電擊、對昆蟲的恐懼。研究者將觀眾分為有無看過展覽的實驗組與對照組,使用心理學家James Russell 的情感圖譜(Affect Grid)來研究觀眾參觀後的情緒狀態。研究結果顯示出兩類觀眾在情緒喚起上的差異,特展參觀者與對照組的差異在於,前者在展覽中產生更為高漲的情緒,且透過研究者的追蹤訪談發現激動人心的體驗所喚醒的情緒,可能會導致觀眾的認知、態度和行為發生長期的積極變化。
觀眾情緒研究,促使博物館更有情感
上述的文獻與案例介紹,顯示學者和博物館實踐者面臨的挑戰在於如何促使觀眾有意義的情緒參與,並挑戰既定的歷史敘事以及自我和他人的認知。了解觀眾如何在博物館中建構意義與情緒參與,有助於豐富觀眾參觀經驗,且能夠更加有效的與觀眾溝通。博物館觀眾的情緒參與是一個新興且有潛力研究課題,除了有助於建構我們對於觀眾經驗更深層的理解,並鼓勵博物館更加情感化、更像「人」而非機構,以此對觀眾產生影響力,甚至在社會議題的展覽裡能夠引發觀眾思考未來的行動。
執行編輯:葉家妤
註釋:
註釋1:參考自Smith, L. (2014). Visitor Emotion, Affect and Registers of Engagement at Museums and Heritage Sites. Conservation Science in Cultural Heritage, 14(2), 125–132.
2023/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