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市民學藝員」,為什麼? 做什麼?
滋賀縣栗東歷史民俗博物館的市民學藝員協助整理私人捐贈鐵道資料 (Image Courtesy of Ritto-Rekishi-Minzoku Historical & Culture Museum)
作者:黃貞燕(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副教授/圖書館館長)
「市民學藝員」、「市民研究員」,這兩年成為臺灣縣市面對地方博物館/地方文化館人力不足、並開放公民參與等課題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兩者雖然名稱不同,但訴求相近:讓體制外的「市民」接受培育課程後,能以接近「學藝員」「研究員」的立場,分擔博物館工作。「市民學藝員」源起於日本,與日本博物館制度、以及1990年代博物館變革密切相關。要思考這樣的舶來品在臺灣運用的可能性,先了解日本博物館與學藝員的關係,「市民」+「學藝員」的制度為何出現?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日本的博物館與學藝員
今日,博物館已經成為一種國際語言,其價值與精神為國際間普遍認同,加上國際交流頻繁、訊息豐富,使得我們漸漸忘記,博物館做為伴隨近現代社會進展所發達的一種文化技術,有高度的區域性,與其所在地相關制度、文化與社會脈絡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博物館的可為與其意義的認可,仍然受到背後社會機制、文化脈絡與思維的影響。
日本的《博物館法》制定於1951年,在戰後推動的憲法體制中,與《社會教育法》《圖書館法》同步登場,被稱為社會教育三法,其主旨互通、並相互支援。依據2017年現行版,《博物館法》的目的在於「規定博物館設置與經營之必要事項,以圖博物館健全發展,有助國民之教育、學術與文化之發展為目的」(第一條)。而博物館定義如下:「博物館是以下列事項為目的的機關,就歷史、藝術、民俗、產業、自然科學等相關資料進行收集、保管(含育成1),從教育立場藉由展示提供公眾使用,並實施有助公眾學習、調查研究、休閒之活動,同時為了實行這些事項就相關資料進行調查研究」(第二條)。關於學藝員:「博物館應任用具有專業的職員為學藝員,學藝員為進行博物館資料的收集、保管、展示、調查研究及其他相關事項之專業職務」(第四條第三、四項)。
1 這裏的「育成」,指有生命之動植物之照料。因為《博物館法》也將動物園、植物園列為博物館類型。
上述的定義與規定或許讀來尋常,但,試著想像一下,日本戰後博物館事業依法推動設置、普及,博物館就跟圖書館一樣,有明確的目的、功能、工作事項與負責專業工作的學藝員;收藏,是博物館的基礎,學術與社會教育功能,是博物館的存在意義。《博物館法》定義的博物館,成為是日本公立博物館的基本範式,今日幾乎所有的縣市都設有歷史博物館、科學館、美術館,也與地方上各類文化財的保存、研究或活用關係密切。如此,應該可以感覺到,日本博物館界的核心隊伍,與臺灣戰後伴隨著國家文化建設、地方發展、產業轉型、社區營造、區域資源整合等種種社會課題因應而生、而壯大的博物館事業,十分不同。
市民學藝員,是什麼?為什麼?
範式明確的日本公立博物館,在1990年代前後由博物館學者、各地學藝員接二連三提出變革主張,最具代表性的地域博物館論、世代博物館論、參加型博物館論等之共通點,指出做為社會教育機構之博物館,應該轉換由學科方法主導的工作模式,轉向以徹底的地⽅研究為基礎,確保市民的學習權利,協助市民面對並思考地⽅課題;市民不再只是博物館產出的接收者,而應該進一步成為具有動能的學習主體,甚至參與博物館各項工作。各地博物館之實驗性實踐先後登場,其中,滋賀縣琵琶湖博物館的市民參加型調查、市民田野調查員,以及與民間非營利團體結為夥伴的架橋制度等,讓市民參與博物館核心的調查、研究與展示等工作,都是十分具有革新精神的案例。
市民學藝員制度,也是在這一波論述下登場的新機制,可說是既有的博物館志工或博物館之友的升級版,維持志工的身分、但需要更長期而深入的學習,並能協助博物館基礎工作、參與博物館的實踐。雖然是比較溫和的改革,但也更為普遍,不少博物館的志工活動,已經和市民學藝員無異,只不過名稱沒有改變。埼玉縣飯能市立博物館 (以下簡稱「飯博」) 的定義具有代表性:「本館 (以下簡稱「飯博」) 的市民學藝員,既是一種提供市民學習機會的新機制,也能協助學藝員的工作,同時對博物館與市民之間的連結與溝通,也能有所助益,市民學藝員是博物館的利用者之中最接近博物館立場的一群人。」也就是說,市民學藝員是學藝員的工作夥伴,市民學藝員制度的推動,同時兼顧了社會教育、社區公共關係等博物館職責。
市民學藝員,做什麼?
市民學藝員制度的目的,讓一般市民以志工的身分、學習並參與博物館學藝員的工作。成為市民學藝員,必須參加一定的課程並取得資格,不管是培訓的內容,或者取得資格後的工作,都以博物館學藝工作的基礎為主,包括蒐藏、研究調查、展示、教育等面向,例如:學習博物館收藏文物的取扱與整理,例如,如何識讀文物與丈量尺寸,特別是地方博物館常見的、大量與生活有關的古文書或相片資料的識讀與整理,是常見的任務。有趣的是,古文書的識讀課程在各地似乎都十分受到歡迎,學習閱讀過去以筆書寫、運用大量漢字的文書,對一般市民來說彷彿解碼一般、有莫大的吸引力;識讀地方文史資料、並進行相關的田野踏查,例如,滋賀縣栗東歷史民俗博物館(以下簡稱「栗博」)的市民學藝員,定期閱讀地方的名所繪,並實地踏查加以對照、勘查;比較資深的市民學藝員,能被交付較為完整的學藝工作、甚至自行規劃活動的機會,例如,栗博交付市民學藝員協助整理一批私人收藏的鐵道資料,並參與規劃展覽與導覽,也為該館的古早生活體驗活動規劃新的主題與課程。此外,飯博的市民學藝員,在學藝員的協助下識讀、整理地方史料、進行實地踏查、拍照紀錄,並製作地方踏查地圖、同時負責導覽解說。
栗博的市民學藝員協助整理私人捐贈鐵道資料 (感謝栗東歷史民俗博物館授權使用圖片)
飯博與栗博的市民學藝員還有一種非常特別的任務。飯博的市民學藝員學習以傳統的麥作耕作技術、採收與加工技術,照顧一塊麥田;栗博園區內有一棟建於明治初期的農家「舊中島家」,被拆解後移築至此,做為博物館鄉土教育的場所。舊中島家中的土灶經年劣化,由博物館號召市民學藝員以及當地數個民間團體合作,從舊土灶解體、撚土、加入稻草發酵、壓製土塊、疊築成灶,皆由參加者動手完成,並定期舉辦用土灶煮飯吃飯的活動。不論是傳統麥作或築土灶,過程本身即是體驗型學習、也是傳統技術的傳承與展演,兼具教育與展示兩面。
栗博市民學藝員參行舊土窯之解體工作 (感謝栗東歷史民俗博物館授權使用圖片)
栗博的市民學藝員,參與新建土窯的準備工作 (感謝栗東歷史民俗博物館授權使用圖片)
做為公民參與機制:日本市民學藝員制度的意義
日本1990年代所倡議的博物館改革,目的在於反思博物館知識生產的目的與方法,以更積極回應學習型社會的理念。換言之,從蒐藏、研究、展示、教育等博物館最核心的專業功能切入,思索博物館如何與時俱進、體現新的公共價值。
那麼,讓市民學習、參與博物館基礎工作的意義何在呢?首先,整合蒐藏、研究、展示、教育多種專業的博物館工作本身,就是非常獨特而具挑戰的學習:導覽與體驗活動的協助,必須熟知展覽內容、相關知識,可能涉及的議題、如何回覆等,同時又必須以清楚而吸引人的方法傳達給觀眾;資料整理、實地踏查、紀錄,以及踏查路線的規劃與導覽,則是一套整合不同方法之知識建構、傳達與運用的工作。不只是個人而內化的學習,其成果被視為博物館的產出,成為博物館提供的公共服務之一。如此,從個人學習、進一步到公共參與,是十分有魅力的自我實踐。
更重要的是,做為一種公民參與機制,市民學藝員的學習與產出,都具有一定的公共性意義。學習,如何具有提供公共服務的認識與能力,產出,才能為博物館的公共任務增色。確保博物館公共性意義的關鍵,在日本,是明確的博物館核心價值、以及穩定的學藝工作,市民學藝員制度,就是讓市民適當地參與這個明確而穩定的知識生產體系,以學藝工作為媒介、擴展專家與市民、公與私的協作關係。在社會教育定位、《博物館法》護持之下成長的日本公立博物館,一定程度確保了博物館價值的穩定性,以及重要而基礎的工作的常態化,這也是市民學藝員制度可以獲得認可的原因。
市民就是學藝員?臺灣的課題與機會
和日本不同,臺灣市民學藝員制度出發的主因,反而是為了解決「沒有學藝員」的困境。當然,市民學藝員的構想,超越人力不足的苦惱、更有企圖心,但也面對了不同的課題。1990年代以降,包括類博物館在內、臺灣博物館事業的蓬勃發展,主因是各種文化政策對博物館工具性價值的高度青睞,例如促進地方發展、文化振興、產業轉型、社區主體意識等,然而由於偏重借助政策論述(不是制度)與計劃型資源挹注,兩者的不穩定性、以及講求即效性,使得工具性產出成為效益評量的焦點。整體來說,今日的臺灣博物館事業有著如下的結構性特徵與問題:人事與本預算的薄弱,導致知識建置、社會教育意義等本質性價值與方法不彰,高度仰賴短期計畫資源的結果,使得工具性產出普遍成為認識、評估博物館的重點。
換言之,如果沒有學藝員(包括背後的專業認知與制度)的博物館,就沒有條件像日本那般,讓「市民」參與既有機制、學習成為「學藝員」的夥伴,協助博物館提供公共服務。博物館學藝工作,既跨域又必須在地方對話過程中成立,是一種必需親身耕耘體會的專業,很難只靠著邀請外部專家、學者授課,就可以領會。沒有學藝員為伴的市民學藝員制度,就得重新定義博物館/文化館學藝工作、方法與公共目標。
以臺灣的條件,市民學藝員制度的推動,正在挑戰如何讓「市民學藝員」這種非典型人力成為博物館核心人力,而且幾乎都是透過外部專家的引領。那麼,市民學藝員制度的機會在於,如何成為讓市民一起思考博物館/文化館的公共性價值何在的契機,思考「市民」可以做什麼?而既有的、專業博物館的本質價值與方法又如何應用?以市民學藝員為主的工作方法,可以是什麼?如何讓「市民」變成「市民學藝員」,從個人學習到公共參與的目標與方法,這個過程將開啟新的探問,既是挑戰、也是機會。
參考資料:
- 博物館與文化 (2011.6) 黃貞燕,博物館、知識生產與市民參加-日本地域博物館論與市民參加型調查
- 黃貞燕,2014。博物館、市民知與新公共領域的形成。王嵩山主編《想的與跳的:博物館中的教與學及其超越》,國立台灣博物館。
- 埼玉縣飯能市立博物館 (2019.2.24) 市民学芸員
- 滋賀縣栗東歴史民俗博物館